宗慶后追思會：一場漫長的告別

　　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——無論是對娃哈哈而言，還是對自己女兒，他做了很多的準備。

　　文｜記者 胡楠楠

　　宗慶后逝世后的第三天——2月28日，他的追思儀式在杭州舉辦。

　　盡管下著大雨，溫度僅為6度，雨從早上一直下個沒停，但早上八點，就有許多人來到了娃哈哈下沙基地的北門門口。上午10點，告別宗慶后的追思儀式在這里舉行。

　　北門門口擺著大量人們送來的鮮花和花圈，還不斷有外賣小哥來回幫人代送花束。很多人自發前來送別，門口兩側以及對面的餐飲店前，都站滿了打著傘的人，人多得擠到站不下了；還有人拖著行李箱前來，一臉風塵仆仆。

　　下沙基地門口兩側都排起了長達百米的隊伍。娃哈哈的工作人員向《中國企業家》表示，由于場地受限，今日只有部分預約獲得定向邀請的人才能進入追悼大廳。

　　人群中一位外賣小哥對《中國企業家》說，“如果不是他（宗慶后）人不錯，又對老員工好，去世后能有這么多人來送？”

　　“宗老一路走好！”來送別的人群中，突然有人喊起來，人們把門口圍滿了，都想進去悼念。

　　在娃哈哈創始人宗慶后逝世后的這三天里，無數杭州市民、娃哈哈曾經的老員工、當地工商聯以及政府人士、各界企業家等都陸續以各種形式，告別這位創造出一代人童年回憶的“平凡老人”。人們懷念他的種種事跡——38歲蹬三輪賣冰棍白手起家，做出影響無數人的百億飲料巨頭；發達后不辭退45歲以上員工，同時給老員工建房、分房的真正企業家。

　　在企業家群體里，宗慶后很獨特。他為人低調，也從不混圈子，少有特別要好的企業家。宗慶后坦言，自己是企業家圈子里一個“另類”。在熟悉他的人看來，他整天忙于腳踏實地做企業。

　　但他去世后，外界刷屏般的追悼以及對其眾多評價則說明了一切：他是很多員工眼中的好老板、普通人眼中的民族企業家、企業家眼中值得尊敬的“老大哥”、女兒心中很棒的父親。甚至不少網友發問，“為什么關于宗慶后的這些事跡不早點宣傳，讓大家早點知道”。

　　記者在娃哈哈下沙基地門口見到一位娃哈哈的老員工，她今年35歲，17歲就進入娃哈哈工作，在生產飲料的工廠流水線上，干了近20年。見到她時，她不斷將來悼念的人放在門口的花，拿到里面的悼念大廳里去。

　　當記者問起宗慶后時，她的眼淚瞬間落下來了。雖然宗慶后不常來下沙工廠，她也只是偶爾在年夜飯、過節時才能見到他。但在她眼中，宗總是一個很好的人。“他對員工很好，也從不缺席我們的年夜飯。”

　　談起對宗慶后的印象時，她脫口而出的是，“年夜飯上他還親手給我發過紅包嘞。”記者能感受到她那種自豪。但隨后，談起宗慶后去世一事，她說，“這么好的人，他應該長命百歲”。

　　這三天，許多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告別宗慶后，他們回顧了這位傳奇企業家的一生。但從眾多與宗慶后有過接觸的人，以及宗慶后自己在以往的講述中，人們也能發現，為了這場告別，宗慶后也默默準備了很多年。

　　AD鈣奶售罄，在網上祭奠者已超25萬

　　從2月25日宗慶后逝世的消息出來后，許多杭州市民、曾經娃哈哈的老員工，都紛紛去往娃哈哈的老總部門前緬懷宗慶后。老總部位于杭州市上城區清泰街160號，也是宗慶后創業最開始的地方。

　　緊鎖的大門前，堆滿了花束、花籃，以及娃哈哈旗下最經典的產品AD鈣奶等，甚至有人送來了一雙布鞋，41碼，布鞋也是宗慶后生前最愛穿的。

　　很多人都帶去了AD鈣奶。宗慶后逝世當天，距離娃哈哈總部最近的一家老弟食品店，《中國企業家》注意到，貨架上的AD鈣奶就已售罄，店里小哥告訴記者，他店里的AD鈣奶都被買光了，當天大概賣掉了80板AD鈣奶。

　　總部門口還擺了很多鮮花和AD鈣奶，大多來自外賣小哥，他們接到來自全國各地的訂單，代他們送上緬懷和敬意。有外賣訂單上備注寫著：“一代企業家 致敬宗總”“宗爺爺一路走好”等。

　　杭州的一家花店老板告訴記者，從26日凌晨5點左右，就開始有人陸續下單菊花，有的要配送到娃哈哈總部大樓、有的要配送到娃哈哈老總部。據她透露，當天100多訂單里，有20多筆都是外地客戶下單送到娃哈哈的。

　　一位大學畢業后曾在娃哈哈工作過四年的前員工，帶著兒子來到娃哈哈總部門口悼念。她覺得在娃哈哈工作四年學到的東西，堪比任何一所知名大學。

　　一個本地市民前來送別。她說，只是想來表達一片心意，也想看一下，“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是有價值的”。

　　娃哈哈內部人士告訴記者，2月26日當天，也就是宗慶后逝世的第二天，就有工商聯、杭州市政府的領導前來悼念、慰問家屬。

　　而宗慶后的悼念大廳，就設在位于下沙基地左門左手邊不到100米的地方。26日當天，記者注意到，悼念大廳門上已掛上了條幅：深切緬懷宗慶后同志。門前時常排著長隊，娃哈哈的員工們也在排隊進去悼念，而下沙基地北門，隔幾分鐘便會有來訪的車輛進入。

　　由于前來現場悼念的人數太多，娃哈哈官方于26日還開設了宗慶后同志網絡悼念廳。截至28日上午10點，宗慶后網絡悼念廳的祭奠人數已經超過25萬人。

　　與此同時，雷軍、周鴻祎、馬云等知名企業家，也都發文緬懷宗慶后，很多企業家與宗慶后并沒有太深的交情。但宗慶后腳踏實地做實業的企業家精神，卻影響了一代創業者、企業家和年輕人。

　　一個好人：沒賺快錢、善待員工、對國家也充滿熱愛

　　“一個好人”，曾經的娃哈哈員工和與宗慶后接觸過的人，都給出了這樣的評價。

　　周明2003年時曾在娃哈哈車間工作過兩年半，做設備維修。他聽到宗慶后去世的消息，很惋惜。“老板（宗慶后）對員工是真的好。一個好人，太可惜了。”在他看來，宗慶后人好、平易近人、沒架子、幽默。

　　后來離開娃哈哈后，周明又做了一份工作，隨后就出去自己做生意。他也接觸過很多老板，但在他看來，宗慶后可以說是他接觸的所有老板里最好的。“踏踏實實做自己的本行業，沒賺快錢；善待自己的員工；對國家也充滿熱愛。”

　　在娃哈哈，宗慶后推崇的也是“好人文化”。宗慶后一直在幫員工解決兩件事：一是住房問題；二是小孩子讀書、看病問題。在他看來，“關心員工，員工就會賣力地為你企業工作，你才能有很好的效益。有的民營企業家沒想通，對員工太刻薄的話，他也不會為你廠家效力”。這也是宗慶后的管理哲學。

　　包括年夜飯，也是娃哈哈這么多年延續下來的傳統。每年，宗慶后都會和在杭州的員工們一起吃年夜飯，給員工發紅包，普通員工也能發500元。

　　一位曾三次接觸過宗慶后的浙江連天美公司副總裁張翼對記者表示，他（宗慶后）是個好人，一個值得敬佩的企業家。“我接觸過很多企業家，中間倒閉或出問題關門的太多了，但娃哈哈經營得這么穩健，很了不起。”

　　同時，宗慶后又是一個務實、樸素的人。

　　浙商研究會執行會長楊軼清稱，宗慶后的性格，只有一個字，就是“實”：既務實、又樸實。

　　娃哈哈的老辦公樓在上城區清泰街160號，那是一棟六層的灰白小樓，可以稱為“老破小”，很多住在附近的居民，都以為這里是荒廢的。但娃哈哈總部在這里辦公了36年都沒有搬；不出差的時候，宗慶后也會從早到晚都在這里辦公。

　　宗慶后日常生活也十分樸素。在大多數公開場合，哪怕出席重要活動，他總是穿一雙幾十元的黑色布鞋，上身是一件中山裝。一位娃哈哈前員工在朋友圈分享，有一次，走訪完經銷商的老板（宗慶后）剛準備上車，又返回市場的小攤上買了一套老年秋衣，他說，“不到30元，還挺暖和”。

　　唯一不太好的習慣，可能就是“煙癮大”。據了解，20歲左右，宗慶后就開始抽煙。宗慶后的煙癮很大，他自己也曾透露，工作緊張的時候，一天有時能抽2包煙。“就算不抽他也要點燃，放在桌子上。”張翼稱。

　　但宗慶后曾表示，抽煙不是為了緩解壓力，而是為了提神。“一天只睡6個小時的話，不抽煙、喝茶，我現在就會睡著啦。”

　　一場有準備的告別

　　外界都在告別宗慶后。但為了這場最后的告別，宗慶后也準備了近20年，或者說更長的時間。

　　2005年，宗慶后60歲時，交接班已經成為一個避不開的話題。此前一年，女兒宗馥莉也已經回國。但當時在接受媒體采訪時，宗慶后仍表示沒有交接班打算。交接班話題在當時的娃哈哈，也是個敏感話題。但實際上，在那時，整個娃哈哈的交接班就已經開始。

　　宗慶后對宗馥莉也足夠放手，讓宗馥莉去“自由發展”。回國之后，宗馥莉的幾次工作選擇，都是她自己想做的。現在回頭看，宗馥莉的整個交接班過程，屬于創業型、放養型的。在宗馥莉看來，這也是父親宗慶后從小對她的教育影響所致。

　　最初，宗馥莉選擇從基層做起。2007年開始，宗馥莉在宏勝飲料集團當總裁。把一條罐裝生產線，慢慢做成了營收超百億的宏勝飲料集團。雖然這家公司獨立于娃哈哈，但這個成績，宗馥莉也承認，離不開娃哈哈銷售體系的幫助。“宏勝飲料是和娃哈哈一起發展起來的，相輔相成的。”2021年宗馥莉接受《中國企業家》采訪時表示。

　　2018年，宗馥莉成為娃哈哈的品牌公關部部長，正式進入娃哈哈集團工作。宗馥莉曾說，想做品牌公關部部長，也是覺得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，沒有接觸過市場和營銷，所以想嘗試這方面的工作。“而且我爸對我這一塊還是比較放手的，我做了品牌公關部部長之后，他沒有過多介入我的一些活動。包括費用上，這一點我爸還是很信任我的。”

　　這一點在宗慶后的回答中，也得到了印證。2016年時，宗馥莉推出了一款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飲料“kellyone”，通過電商渠道銷售。當時這款飲料銷量并不好，但宗慶后對其的態度是，“我也不管她，年輕人嘛。”

　　雖然兩代人之間觀點不同，也時有矛盾。但事實上，宗馥莉的很多個性、工作習慣，也繼承了父親宗慶后。比如抓細節，有時候宗馥莉會花幾個小時就在生產線上盯產品；為人也像父親宗慶后一樣，比較低調。在國內的企業家里，父親宗慶后仍然是宗馥莉唯一喜歡的一位企業家。

　　同時，宗馥莉個性也很強，這一點也像父親。接受采訪時，她不愿意回答的問題，宗馥莉會直接說“不想回答”，回答也很簡短。對于父親的影響，她表示：“說大也大，說不大也不大”。

　　近幾年，宗慶后工作的重點在娃哈哈內部流程優化，以及組織機制建設上。比如，娃哈哈以前沒有副總這個職位，從2021年左右開始設立幾個副總職位，以前都是部長。這也意味著這場漫長的交接班準備，已經逐漸布局成熟。

　　2021年，宗慶后曾對《中國企業家》表示，“現在我覺得她（宗馥莉）是可以了。”當年12月，宗馥莉正式成為娃哈哈副董事長兼總經理。與此同時，宗慶后也在逐漸放權、后撤，“讓他們自己去做，把他們培養起來。”

　　2023年，宗慶后陸續卸任多家公司法人。在《央視》對話節目中，他表示，自己正在做娃哈哈交班準備，未來自己會退居二線，但沒有退休的打算。

　　盡管女兒經過20年的歷練，早已開始獨當一面，“也越來越成熟。”但女兒仍然是他最放不下的。

　　今年1月，即便宗慶后已經在病床上，插著氧氣罐，宗慶后仍然在工作。當探望他的人問他，為什么不安排其他人代勞，宗慶后說，公司如同自己的小孩一樣，放心不下。

　　從女兒宗馥莉2004年學成歸國，到2024年宗慶后逝世，宗慶后為了順利交班，準備了整整20年，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——無論是對娃哈哈全體員工和合作伙伴而言，還是對自己女兒，他做了很多的準備。

　　如今，離開父親的宗馥莉，將要背著他的期待獨自“長大”。

　　文中周明為化名